僅以此文 獻給每一位曾經以及現在仍不放棄搶救大潭藻礁的夥伴
文、圖:陳昭倫(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

2017年5月是個忙碌的月份,5月18日執行完為期兩週的漁業署「太平島水產資源調查計畫」,才在高雄前鎮漁港下船,就接到林務局技士來電,邀請我參加5月26日在第三天然氣接收站港所在的大潭藻礁生態現勘,而且強調這是陳吉仲副主委堅持一定要我參加的會議。在陸暈效應的情形下我答應與會,沒想到,就讓我跌入搶救大潭藻礁這個永世無法超生的萬丈深淵。

「藻礁」,顧名思義是一類由藻類所造出的生物礁。

更精準點的說法,是由具有鈣化能力,形成碳酸鈣,以穩定的方解石結晶形式累積在細胞壁內,藻體層層堆疊建構出石灰岩礁體的殼狀珊瑚藻所形成的礁體。這樣的植物造礁過程,通常在熱帶與亞熱帶淺海珊瑚礁都是扮演「水泥」或「黏著劑」的角色,將石珊瑚死亡後的骨骼緊密黏著在一起,形成堅硬的珊瑚礁岩。

台灣很幸運的位於熱帶與亞熱帶氣候交界的地理位置,以北回歸線為界,以南都是典型的「熱帶珊瑚礁」, 包括墾丁、小琉球、綠島和蘭嶼;以北則是由藻類與珊瑚混生的「非礁型珊瑚群聚」,例如澎湖、北海岸的野柳、東北角的鼻頭角等。但是純粹由殼狀珊瑚藻所建構的桃園「藻礁」,很汗顏地,在5月26日之前我還真的沒有看過。

之所以沒有花時間在桃園研究藻礁,最主要是因為之前已有台大戴昌鳳與科博館王士偉兩位老師在1999年到2007之間做了地質與生態的探討,同時也出版了藻礁教育手冊。而特生中心的劉靜榆博士也一直在桃園沿岸進行多樣性與重金屬污染的調查,且在此之間也發行了圖文並茂的「消失中的生命聚寶盆」圖鑑。總之,已經有人在桃園進行藻礁研究,我就理所當然專心的潛水進行珊瑚的研究,況且光研究珊瑚礁早就已讓我疲於奔命分身乏術,何來時間晝伏夜出的研究藻礁呢?

況且,在2012到2014年間有關於亞東石化挖破永興段藻礁所引發的保育抗爭,也在當時桃園縣政府以一年近一千萬新台幣的補助,請台灣濕地學會陳章波和林幸助兩位老師將保生到永安段的藻礁劃設成「觀新藻礁野生動物保護區」。我心想桃園藻礁保育爭議應該就此落幕,為何還要去現勘「大潭藻礁」?那是哪裡啊?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5月 26日滿腦子狐疑的參加陳吉仲副主委主持的「大潭藻礁生態與生物多樣性現勘」,心想這一定是非常棘手的事,不然不會由他親自召集主持。坐在現勘之前的公聽會上,我第一次聽到中油公司第三天然氣接收站(港)開發案的簡報檔,越聽我頭皮越發麻,眉頭深鎖開始焦慮起來,心想「天啊!這個案子要埋掉整片的大潭藻礁,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之後研究桃園藻礁生態12年被暱稱為「藻礁媽媽」的劉靜榆博士,詳實報告當地的生物多樣性,以及長期守護藻礁的「桃園在地聯盟」潘忠政老師與大潭村村民的陳述,更讓我陷入了迷惘。

突然間,我被身後響起一連串支持中油開發案的論述給驚醒回神,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林幸助正口沫橫飛說著「大潭藻礁已被沙埋,生態不好,生物多樣性低」以及「增加大潭電廠的發電量能,可以銜接因應蔡總統2025年非核減碳的目標,解決台中火力發電廠造成中部空污問題」。

而接著陳章波冉者白白的長鬚,不急不徐說著「犧牲掉一塊小小的藻礁,不只是雙贏的策略,更可以穩定國家能源、當地居民可以提高就業、獲得回饋金、中油承諾補助學者藻礁一億新台幣的研究經費等,達到三贏、四贏的結果」。

此時,我多年參與環境保育運動的嗅覺再次甦醒,原來這又是一場產官學聯手出賣台灣環境成就經濟開發的舊戲碼上場了。只是這次出賣的,不是國光石化要開發的彰化海岸,不是美麗灣,而是連我都搞不太清楚的藻礁生態系。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離開紛擾的會議,一群人在陳吉仲副主委帶領下前往大潭藻礁G1區現勘。

在微弱東北風揚起的沙塵中,我第一次來到桃園藻礁。踏上黑色礁體的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被林幸助在說明會上的論述給說服。以熱帶珊瑚礁潮間帶生態的標準來看,這裡基本上就是長滿了毛狀藻的「死礁」,毛狀藻佔據整個礁體,通常是判斷珊瑚礁生態系衰退最好的證據之一。

而且,除了少數磨損嚴重的珊瑚骨骼,這裡早已沒有活珊瑚在「建礁中」,所以當然是「生態不好」。除了少數短槳蟹在潮池中逃竄,乍看幾乎看不到有其他動物,更是理所當然的「生物多樣性不高」。

但是,當我選了一塊礁台蹲了下來,仔細聆聽藻礁媽媽細數這裡的螃蟹種類和螺類生態,湊近黑色礁體看見嫣紅、紫紅和橘紅片狀的殼狀珊瑚藻和緊實鑲嵌在礁體間紋珊瑚科的珊瑚骨骼,我才驚覺這裡既不是熱帶珊瑚礁也不是非礁型的珊瑚群聚,是一個超乎我過去30年所學的生態與生物礁演化系統。

在不知所措地當下,一邊望著蹲在副主委面前努力解釋的劉靜榆,想像她苦守藻礁12年,不論白晝豔陽高照或暗夜刺骨寒風,在這片黑色礁台上收集資料的孤獨身影,著實令人敬佩。突然間,副主委背後的一隻手向著藻礁媽媽不斷揮舞,聲嘶力竭的吼著「你的證據在哪裡?證據在哪裡?拿出證據啊!」就像呼嘯的北風,不斷地在藻礁上揚起學術傲慢與偏見的風沙。最終這場現勘也因為生物多樣性與生態爭議過大而草草結束,但也開啟這兩年多來大潭藻礁一波波自救,召喚十方顯靈的傳奇。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柴山多杯孔珊瑚在大潭藻礁的發現中,可謂是這些傳奇中的傳奇。

526現勘會後,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歸途的高鐵,多年參與環境保育科學論述的經驗告訴我,這會是比國光石化或是東美麗灣更艱難戰役。但是第七意識不斷在我的海馬迴中出現訊息:大潭藻礁一定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還沒找到的。

在高鐵上,我傳了一封e-mail給潘忠政和劉靜榆兩位老師,問他們有沒有什麼照片可以分享,讓對藻礁生物多樣性非常陌生的我,能夠像瓦力機器人一樣瞬間增加功力。當晚接近午夜時分,劉靜榆老師傳來數百張過去十多年她在大潭藻礁拍攝的生態與生物照片,我點開每一張照片試圖找出可以護持藻礁的符咒。就在凌晨三點多,螢幕上彈出一張被沙掩蓋觸手內縮的照片,讓幾乎闔上的眼睛再度睜大凝視,分類學訓練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株珊瑚。只是這株珊瑚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長得像極了25天前才正式公告的一級保育類柴山多杯孔珊瑚,而陌生的是多杯孔珊瑚怎麼會出現在大潭呢?過去30年不知環島找尋多少回,只在高雄柴山出現的多杯孔珊瑚,我怎麼會獨漏藻礁呢?

帶著滿腦子疑惑睡了幾個小時,醒來後,心想昨夜找到的柴山多杯孔珊瑚或許只是南柯一夢吧!打開電腦再看一次,確定那真是在劉老師寄來谷歌雲端硬碟中的照片。聯絡潘老師和劉老師告訴他們我找到這張照片,並詢問是否可以再去找到照片中的主角。潘老師回信說沒問題,而且有這張照片的GPS,他和其他志工一直以為照片中的主角只是株海藻。

我們相約6月8日世界海洋日再探大潭藻礁,當在照片中的潮池裡發現到這株正張開觸手的珊瑚,像在跟我們呼喊著「救我!救我!救我!」。當我用手觸摸到它的骨骼時,像是瞬間通電的訊息傳到我的海馬迴,浮現出了1990年在高雄柴山潮池裡浮潛的影像。當下採了幾個樣本,回到實驗室經過骨骼電子顯微鏡和DNA生命條碼的檢驗,終於確認就是2012年正式發表的台灣新種,2017年5月1日正式被林務局依照野動法公告為一級保育類的柴山多杯孔珊瑚。

從此,被我們暱稱為「孔小姐」的柴山多杯孔珊瑚,猶如一把出鞘的尚方寶劍,在環保署的每一場環現差審查會上,力擋中油的影響評估報告,甚至讓台灣濕地學會的陳章波趕緊承認自己是中油顧問,更氣急敗壞提出「降級」孔小姐保育層級的謬論,助攻大潭藻礁保育。

過去這兩年多來,我們發現更多、更大的孔小姐,也確認了大潭藻礁是這種保育類珊瑚最大也是目前唯一健康的族群。「孔小姐傳奇」的首發,不僅讓中油三接開發案一路顛簸難行,更是一面照妖鏡,照出產官學如何透過政治力與不公的環評制度凌遲台灣海洋。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孔小姐傳奇直接促成了第一篇有關於大潭藻礁生態的學術短文,兩個月內發表於珊瑚礁國際期刊,以及科學月刊以專輯的方式初步整理了台灣第一部藻礁科普文章合輯的發表。之後的裸胸鯙、紅肉丫髻鯊等顛覆「生態不好,生物多樣性不佳」的傳奇,都在環現差評審案攻防最需要助攻的時候,被大潭藻礁的聖靈接續喚出。

這些傳奇逐漸堆砌出藻礁獨特生態系的輪廓──礁沙交會的多孔隙生物礁,猶如糖果屋般的豐盛。最終,催出了以中研院生物多樣性中心全體研究員領頭的全台超過250位學者簽名連署,包括了李遠哲前院長以及多位的院士們的支持。而以科學資料為基礎的三場論壇,我們從藻礁生態與多樣性、能源政策、國家發展、環評與法律等面向,善盡了作為生物多樣性研究機構所擔負的社會責任,而那一年搶救大潭藻礁的行動就是我們學術人共同的驕傲。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2018年3月起,林務局提供了10個月的研究經費,集結了中研院、東海、成大、台北大與弘光科大等超過30位的研究人員,不畏寒暑,總是披星戴月的在每月的大退潮時,搶收各項的資料。

而最終的綜合分析,再度呈現大潭藻礁豐富的生態樣貌與獨特性,在2019年2月28日獲得國際海洋保育組織Mission Blue選為東亞第一個希望熱點。

只是,縱使學界與環保團體如此努力收集、分析與發布大潭藻礁相關資訊於大眾,也抵擋不住2018年10月8日台灣環評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中油三接開發案在政治力操縱之下被強行通過。諷刺的,原本以為可以為了所謂乾淨能源所提出的「深澳下,觀塘上」的政策卻不被買單,反而換得1124執政黨在地方選舉的潰敗。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隨著中油三接環評案通過以及林務局計畫結束,2019年1月25日,趁著年度最低潮水,再到大潭藻礁G2區進行孔小姐族群最後的調查。

在氣溫只有攝氏12度的清晨,曙光漸呈的5點多,潮水猶如摩西分開紅海般的退到負250公分的最低潮位,在這一年只有這麼一天才會露出的沙洲上,我們發現了幾座猶如群島般串連一起的「多杯孔珊瑚島」,最大的群體直徑超過1.2公尺。

這座多杯孔珊瑚島的發現,不僅讓我確認之前利用物種分布模式預測出孔小姐在大潭藻礁水深5~6公尺之內的分布,更改變了過去30年我定義孔小姐是一種小型珊瑚物種的看法。對於這個意外的發現,我們也以一篇「沙灘上的孤獨巨人」為題投稿發表,刊登在11月份出刊的日本珊瑚礁學會會誌。而第三天然氣接收站港的沈箱拖放工程,也因9月東北季風再起而停止,要到2020年4月之後才有可能再進行。這或許是上蒼讓藻礁再次顯靈自救吧。

回首過去兩年大潭藻礁的研究與搶救,是多少人深怨但無悔付出所完成的不可能任務。只是面對那淒風狂雨刺骨,長期睡眠不足引起的爆肝損腦,折壽相挺的博後、助理與學生們,要再回去大潭藻礁,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所有記憶都停在2019年1月25日淒寒的東北風中,郭兆揚博士在氣溫只有攝氏12度的晨曦,跪在大退潮後沙灘上拍攝多杯孔珊瑚孤獨巨人的畫面。

大潭藻礁研究與保育

這不禁讓我再次想起賈福相老師散文集《獨飲也風流》中,引用王國維「人間話語」談到作研究的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照映了過去這兩年多來,大潭藻礁保育和柴山多杯孔珊瑚研究、保育的錐心刺痛與刻苦銘心。

作者

陳昭倫

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專長海洋生態及演化、珊瑚礁生物雜交與種化、系統發育分析、無脊椎動物保育遺傳領域。期待有那麼一天東沙環礁能夠成為台灣大堡礁,工作站人員不再為枉死的綠蠵龜愁眉苦臉,而是對著滿堂聽眾講述著保育成功事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