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鍾昆典

一開始是沒有預料到的。

或者說,以我自己的刻板印象,怎麼也想像不到會有這麼遼闊的一片湖面,躍然於眼前。

若問說在抵達這國度之前,對於東非、肯亞的印像為何?最先大概是在金色莽原的片片滾雲下,朝著遼闊大地怒吼的煞氣雄獅。再來就是從草原到雨林都橫衝直撞的疣豬和狐獴。除了雄獅白天很懶,不會沒事爬那麼高去練嗓子,狐獴也遠在望穿秋水的非洲南部之外,其他部分大致符合沿途所見的景象。

但一片超過15個石門水庫大小,被莎草紡出的綠蘊湖岸圍襯,倒映著晴空與飛鳥的碧水,就真的不在我的想像之內了。這片蔚藍,其名為奈瓦夏湖 (Lake Naivasha),來自於當地馬賽人 (Masai )過往的稱呼:「Nai'posha」,其意指「惡水」。曾經是人們戒慎恐懼的水域,如今則受到花田、農作、漁民、牧場與旅館圍繞著,同時也是肯亞政府根據拉姆薩公約所指定的國際重要濕地。

奈瓦夏湖畔。攝影:鍾坤典。
奈瓦夏湖畔。攝影:鍾昆典。

過往的惡名昭彰與今日的花團錦簇,其背後的緣由一脈相承,均與它的座落之地相關。

走出肯亞首都奈洛比,離開現代化而繁忙的鋼鐵叢林及其外環區域後,大片蒼黃與深綠交雜的高原地平線就躍然於眼前。成片鑲嵌的果園、農莊、樹林、牧場,順著道路前方、兩側展延出去,躺臥在平坦高原上與接連起伏的谷地中。這處谷地如靜止波浪般,從視線彼端蜿蜒而來,直至地平線另一側盡頭,長寬都難以一眼眺盡,而這僅是東非大裂谷的一小部份。

東非大裂谷這一地層斷裂帶於3500萬年前開始成形,遠從北非紅海延伸到東南非的莫三比克,長度達6000公里,就是奈瓦夏湖與她的姐妹湖群們所在的搖籃。迄今遺留著的休眠火山,似乎宣告久遠前搖出這些湖泊的地動尚未全然平息。

每年兩次,當季風從印度洋上吹起時,便將水氣吹送到東非高原。滂沱大雨之中,孕育出帶有「野性大地」印象的繁茂生態系,也讓人類祖先從大裂谷中走出,散布於世界各地。高原上未被蒸散或取用的雨水,則往低處奔流而形成一條條的河川,各自在大裂谷的底部匯聚成湖泊,有如裂隙上的溫潤珍珠串。

也因為這些天然因子,身處海拔1800公尺,卻依然位在高原裂谷底層中的奈瓦夏湖,具備了沒有地表河流出口、湖區底部相對平淺、降雨月份集中等特徵,使得水位與水域面積變動幅度驚人。它的歷年水深,曾在60公分至6公尺之間變動;而在同一年之內,奈瓦夏湖的水位變化也可以有著劇烈的差異。其逢暴雨後暴漲氾濫的水位,便是馬賽族人稱其「惡水」的原因。在風和日麗之時,真是不易想像歲月靜好如大家閨秀的湖面,會在突然陣雨後狂烈暴漲,比起台灣的春天更具有「後母面」的風範。

奈瓦夏湖畔黃昏。攝影:鍾坤典
奈瓦夏湖畔黃昏。攝影:鍾昆典

然而,也正因為這樣氾濫澆灌出的湖岸「洪氾區」,加上古時地殼活動遺留的肥沃火山灰土壤,成為豐富生態的基石,再加上奈瓦夏湖潛藏地表下的伏流出口,使它不像其他高原湖泊,例如納庫魯湖(Lake Nakuru)或是柏哥利亞湖(Lake Bogoria),因湖域沒有出口,年年沉積河流沖刷帶來的礦物質而鹽化為鹹水湖。身為肯亞高原上唯二的淡水湖,是它涵養多樣生命,並成為現在花卉農業重要搖籃的重要原因。

隨著腳步逐漸接近奈瓦夏湖,玫瑰農園之間的草地上,已可逐漸看到疣豬醜的很可愛的臉孔穿梭於綠籬之間,以及小小疣豬仔稚嫩而倉促的腳步,緊緊跟隨雙親奔走。再往前的樹林間草地上,水羚(Kobus ellipsiprymnus)咖啡色而長毛蓬鬆的身影,也和他們淡然的表情一起出現在道路旁。當牠們背對著我們時,露出臀部上那一圈優雅白色花紋,完美契合著坐式馬桶的形狀。「Toilet beast」導遊這麼向我們介紹。迄今我仍然不知道,這個稱呼和他介紹「水羚防禦獅子的策略不是跑得快,而是在身體裡面儲存很多水分讓自己口感不佳」到底哪個比較有可信度。可以知道的是,臨接湖岸水位氾濫變動區的住宿區域,從鄰近的農業地當中,保留了天然植被,又同時使大型掠食者不願靠近,成為野生草食動物安穩的住所。


警告遊客小心河馬的告示牌。攝影:鍾昆典。

夜幕降臨前,從高大而稀疏的合歡樹之間,可以瞥見歸巢的鴨群與鵜鶘成群翱翔天際的剪影,映著灰黃的暮色灑落眼簾,「警告!當心河馬!」的牌子也越發模糊,偏偏晚上六點將是牠們上岸活動大享美食的時刻。這些因為淡水水域而能自在浸泡奈瓦夏湖、大口吞下每日400公斤食物的重型草食戰車,雖然可能重達3噸,但亦可在憤怒時爆發出秒速10多公尺的狂奔速度,並以每次看到都覺得該洗牙了的粗大黃齒攻擊、撕裂人體。這也是為何前去晚餐的我們,身邊跟隨著安全警衛的原因。

「像你這樣的警衛沒有武裝,又僅單人配短棍,遇到河馬衝鋒時,要怎麼保護我們?」

「樓梯!跑上樓梯!」

「牠們腿短追不上樓梯!你看這一排房間外面都是樓梯,你跑上去就安全了!牠們就會回去吃飯!」

當陽光再度散落整片奈瓦夏湖,廣闊碧藍的水面又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因為水位變化而枯死矗立的合歡殘幹,從湖邊水草綠毯中拔然而起,寂寥的灰白身影卻襯著湖面和枝幹頂端的生機盎然——鸕鶿(Phalacrocorax carbo)非常喜歡在枯立木分岔處築巢,嘎嘎叫著宣告自己的存在。水面上,昨夜與今晨遨翔空中的粉紅背鵜鶘(Pelecanus rufescens)們已然結束暖身,如今小群小群的優游於近岸水域。羽色紅白相映,鮮豔可愛如穿著少女服飾的黃嘴䴉鸛(Mycteria ibis),於岸旁小溪裡漫步,尋覓大型螺類果腹。偶爾,當船隻緩緩滑過枯立合歡樹下方時,可瞥見非洲岩蟒(Python sebae)將自己粗長的身軀,盤捲於一隻隻尖刺悚然凸出的褐色荊棘叢上,享受暖陽。而長期串通遊湖導遊,表演鯰魚餵食秀讓遊客驚嘆的非洲魚鷹(Haliaeetus vocifer),今日早已飽食而遠矗樹頂,不太搭理導遊無奈而尷尬的呼喚口哨。

在奈瓦夏出沒的生物們。左上:水羚;右上:灰冠鶴;左中:粉紅背鵜鶘;右中:長腳雉鴴;左下:黃嘴䴉鸛;右下:非洲岩蟒。攝影:鍾坤典
在奈瓦夏出沒的生物們。左上:水羚;右上:灰冠鶴;左中:粉紅背鵜鶘;右中:長腳雉鴴;左下:黃嘴䴉鸛;右下:非洲岩蟒。攝影:鍾昆典

昨夜河馬早已用餐完畢,在清晨離開飯店草地並回到湖水,如碩大的石群飄浮水中,興之所致時彼此打鬧一下。若此時沿著湖岸步道散步,還可以發現岸邊一灘灘和河馬本身同樣令人讚嘆、直徑超過一公尺的排遺。遠處,奈瓦夏湖心的新月島,則可以看到遷居島上的長頸鹿、牛羚、斑馬們享受無需擔心被獵捕的美好歲月。岸邊則有臉頰帶有鮮豔黑白紅色彩的烏干達國鳥灰冠鶴(Balearica regulorum)圍繞彼此,享受兩情互動儀式的欲拒還羞。旁邊的長腳雉鴴(Actophilornis africanus)則已實際以行動頌讚繁殖季節的到來。

數量豐富的河馬族群,種類繁茂的各式鳥類,是奈瓦夏湖生態與自然景觀上最吸晴的豔麗,也是履步於生態界的我,初來乍到最被震撼心弦的其中一點。我在短短時光中,匆匆瞥過它美麗倩影的一瞬。而背後促成奈瓦夏獨特環境的條件,無論是千萬年前的大裂谷的地殼陷落,或是迄今仍然咆哮通過高原的雨季積雲,都讓人深深著迷,並從中滋養出專屬於它的魅力。也無怪乎奈瓦夏湖邊,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廣受歐洲移民歡迎,迄今仍留下許多活動遺跡,在今日,也受到肯亞政府的重視而被指定為國際重要濕地。然而,聚集的人群,總會衍生出渴望,從而將壓力置放於大地之上,這也是奈瓦夏湖被指定為國際重要濕地另一項原因,以及景緻能否持續下去的挑戰。(系列專文1/2,繼續閱讀。)

※本文與台灣濕地網共同刊登

作者

鍾昆典

已經被生活壓死,但還沒有碾碎的
亂世紅塵中的一位小書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