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佳倫

雙腳浸入冰涼的梯田泥水中,環繞我的不只是水稻,在田中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水生植物。著迷於它們而目不暇給的我,已經不太在意頭頂的烈日,興奮的紀錄水田中的物種。踏進貢寮的梯田,對我而言是充滿雀躍與驚嘆的。雀躍,是因為好多我第一次見或好久不見的植物就在眼前;驚嘆,是源於在這人類開拓出的地景中,卻有著非常高的生物多樣性。


在田中不難看到的挖耳草(左)與毛澤番椒(右),在台灣植物紅皮書中分別被評估為瀕臨絕種(EN)與易受害(VU)。圖片來源:謝佳倫

這處水生植物天堂,就坐落在雪山山脈往東北延伸的最末端,是每年迎接東北季風的前線山嶺之一。貢寮的先民沿著山,將原本傾斜的山坡,一階一階闢成平台以種植水稻維生。據當地居民所言,過去其實滿山梯田,但現在多數都因棄耕而還原成森林。貢寮目前主要於枋腳溪與小部分的遠望坑溪流域,仍留有十幾公頃尚在耕作的水稻梯田,繼續支持著山上農民的生活家計,同時也是多種水生生物安居的棲地。

在這些現存的梯田中,水田中至少有五十幾種水生植物,其中不乏在台灣其他地方已不易見到、甚至稀有的種類。秋季翻完田後,他們能迅速佔滿各階田區。不同區域交雜著不盡相同的植物,每塊田都有獨一無二的景致。有些綴滿小穀精草探出的白色花序,繁星點點;有些水面密布滿江紅與浮萍,讓人以為那是片草地;有些於水面下長滿牛毛氈(Eleocharis parvula)、三蕊溝繁縷(Elatine triandra)與瘤果簀藻(Blyxa aubertii),是野外版的天然水族箱;而其餘水田則有各式形狀與大小的挺水植物爭相表現自己的生命色彩。葉如箭矢的野慈菇(Sagittaria trifolia)永遠在瞄準天空;鴨舌草(Monochoria vaginalis)藍紫色花串向外攤出翠綠光澤的手掌;襯著雪花般的白色小花,小莕菜(Nymphoides coreana)在水面上蓋滿迷你愛心;螢藺(Schoenoplectus juncoides)的穗序就如同末端鑲著幾塊玉的綠色簪釵;毛澤番椒(Deinostema adenocaulon)的小花則是身穿紫紋洋裝的翩翩女士......。

聚滿水生植物的水田,遠看繁盛熱鬧,近看各有風采,彷彿是為了收割結束而舉行的盛大慶典,更是這片土地活力的展現。

水梯田內可發現多樣的水生植物。左上: 毛澤番椒;左下: 小莕菜;右上: 螢藺;右下: 野慈菇與鴨舌草。
水梯田內可發現多樣的水生植物。左上: 毛澤番椒;左下: 小莕菜;右上: 螢藺;右下: 野慈菇與鴨舌草。圖片來源:謝佳倫。

友善的擾動造就繽紛

炫目於繁雜多樣的水草,差點使我忘記這樣的環境是人為所塑造出來的事實。一般總是會直覺地認為自然狀態下的物種會比人類營造的更豐富多樣。但到底為何在這個定期會受到擾動的人為環境下,貢寮水梯田的生態仍能夠如此的精彩?

每年中秋翻犁後至隔年初春稻作開始前,是屬於水田生物的時間。且於插秧後一個月,以「挲草(so-tsháu)」的方式代替除草劑,將田中水草塞進柔軟的泥中,成為稻田的養分。不需過量、額外的化肥就可維持地力,這樣的做法也更接近自然狀況下的養分循環。解除殺草劑的迫害,水草的種子與根莖得以續留於田底,只要抓到機會便捲土重來。

其實水生植物利用五月的挲草到中秋的翻田之期間,就能夠開花結果完成其生活史,並年復一年、生生不息。友善耕作,讓生活其中的水生動植物都獲得喘息的機會,並得以與人們共享水田環境。尊重、包容與分享,是你我都應了解的友善之道,更是共同生活於這塊土地上的居民間,該保持的基本禮儀。

隱身於東北角山區的貢寮水梯田,是水生植物的新避難所。
收割之後,鴨舌草與滿江紅能夠恣意生長,是因為農人願意和自然共享水田。 圖片來源:謝佳倫。

即使經歷了挲草與犁田,這些水生植物也能藉由良好的生長與繁殖能力再次迅速充滿梯田。但這些昔日讓農民頭痛的田中野草,完全無法抵禦今日厲害的除草劑,加上淡水濕地的大量消失,所以淪為「稀有」。不過,只要給予機會,不用刻意引種或細心呵護,他們就能迅速地東山再起。貢寮水梯田正是個提供合適條件的棲所,也使這個人為環境充滿生物多樣性。

不同於一般稻田會放乾田水,貢寮農民為防止田埂的崩落而終年蓄水,並時常細心的檢查、維護田埂的穩定。這雖然是一項傳統原則,但恰恰提供水生動植物一個更穩定的生存空間:持續處於湛水狀態,和天然濕地的環境條件已相去不遠,也是讓此處梯田保有多樣水生物種的關鍵之一。

季風與候鳥帶來的禮物

另一方面,貢寮位於台灣島最東北的小角落上,迎風且多雨。東北季風帶來的水氣和候鳥,抵達台灣第一站就是貢寮。年年都有,持續不斷,並分別讓貢寮水梯田獲得豐沛的水源與穩定的植物種源。水氣是影響水域生態系的重要因子;而後鳥則是維持多樣物種的秘訣之一。畢竟植物沒有雙腳與翅膀,較不便於拓展生存領域,水生植物又只能長在有水的地方,所以它們的種子大多都仰賴動物傳播,尤其是活動於水域環境的候鳥們。

這些種子或是藏於鳥爪縫隙的泥土中、或是卡在某根羽毛上,無意間被候鳥帶往四面八方,為各處濕地增添各種各樣的新居民。 候鳥不斷帶來種源、終年湛水的穩定環境、共享共生的友善耕作、還有水生植物的生命韌性,種種重要且合適的條件,成就了貢寮水梯田的繽紛綠意。

水生植物的新避難所

自然情況下,大部分的淡水濕地最終都會隨時間而逐漸陸化消失,不過新的濕地也常因地貌與水文的改變而新生。但低海拔與平地在人類的密集利用後,多數淡水濕地已遭破壞,短期內也難有新的天然濕地形成。 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水生植物到了哪裡都還是需要水,就是無法忍受一般的陸地,更無法抵抗殺草劑。

在淡水生物的生存空間急遽縮減的現在,它們的生存面臨了嚴峻的威脅。因此,貢寮山上的這片人為開闢的水田,儼然成為水生植物不可多得的「新避難所」:一個新生的環境,卻能讓這些植物避開滅絕的災難。藉著動物四處散播,這些傳播能力、繁殖能力都算是植物界中相當優秀的水生植物,只要有理想的濕地環境,要長不出來都奇怪。但若沒有了最關鍵的適切棲所,再怎麼會散播與繁殖,也都是白搭。

收割之後,鴨舌草與滿江紅能夠恣意生長,是因為農人願意和自然共享水田。
隱身於東北角山區的貢寮水梯田,是水生植物的新避難所。圖片來源:謝佳倫。

種種原因累積之下,造就了貢寮這片水梯田在水生植物保育上的關鍵地位。不過,一個人為環境作為保育標的,就不能忘記「人」的因素也該被納入──需要持續有人為介入經營,並且要從維持在地的傳統梯田農業著手,才是保育當地水生植物最好的途徑。透過在地農民、狸和禾、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還有林務局的長期努力,加上消費者與榖東們的支持,期望在貢寮的里山地景之中,人與自然都能夠持續共生共榮下去。

新避難所
在生物學上,所謂的生物避難所(Biorefugia),就是指物種們在周遭環境都無法存活,僅能生存於少數可以安居樂業的最後避風港。而如果這樣的避難所自從前的從前就已經存在,只是周遭滄海桑田,剩下此處適合原本物種,就被稱作「古避難所(Paleorefugia)」。台灣的高山上保有不少和喜馬拉雅山、日本山區近緣的溫帶物種,在冰河期結束後的現在,提供了適應寒冷氣候物種殘存的居所,就是典型的古避難所。 與之相對的,「新避難所(Neorefugia)」則是指某個特殊環境比周圍更晚才形成,卻成能為特定生物賴以維生的避難所。因為這些特殊環境雖然面積可能侷限又稀少,且不時的消失又再出現,而那些在別處無法生存的物種,通常傳播與繁殖能力都很不錯,自然很容易進駐這些新避難所。本文所介紹的貢寮水梯田就符合此情形。

※本文作者是經地主同意後進入田區,貢寮水梯田多為私有地,非經地主同意勿隨意進入。若有興趣前往,請洽這山這水這些人

※ 本文與台灣濕地網同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