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水花走濕地】專欄:芳苑濕地,國光之後

十月某日的午後,偌大的芳苑溼地上散落了數隻覓食中的環頸鴴,牠們正常情況下為冬候鳥,在經歷危機四伏又遙遠漫長的遷徙後,疲憊地降於此棲地等待春天。牠們是劉克襄《風鳥皮諾查》中側寫的主角,具備非凡的飛行技巧與乘風來去的神祕行為,作家刻劃動物們思索對於個體生命的意義,築構出屬於環頸鴴的生存哲學。是的,動物對生存有其遠大的嚮往。

看似相連至天與海邊際處的遼闊濕地,當中鋪有二至三公尺寬、專為人與牛車所行走的硬地,不過與硬地相鄰近的泥沼卻滿是破碎紅磚瓦、磁磚、水泥牆塊,甚至還有塑膠肥料袋,看來是任意將拆遷廢棄物傾倒至海岸的易抵達處所致。除非將腳步仔細踩踏過這片垃圾,否則就要再往前步行數百公尺才碰的到彈塗魚與招潮蟹們存活的泥質灘地。垃圾區底下不曾見過這類生物出沒的孔洞,因此環頸鴴、高蹺鴴、小白鷺聰明的避開此區域而到更偏僻處的泥灘活動去了。人為的「任意」於是壓縮動物們的活動空間,也將動物隔離至更遠,甚至推開到看不見。

泥灘上的牛車道旁滿是廢棄物。

傾倒廢棄物者應該不會知道這是多麼珍貴的泥質灘地,正如當初將彰化北端海岸的泥灘逕行發展工業區域一樣。彰化南端海岸的潮間帶已是台灣碩果僅存的泥質潮間帶灘地,因其富含有機物質而能孕育多種底棲生物,還可吸引環太平洋一帶的冬候鳥而成為國際重要性的濕地。況且,濕地的貢獻不只服務人類以外的動植物,根據林幸助教授的計算(註1),「彰化沿海濕地每年至少可以吸收三千兩百公噸的二氧化碳」這是目前再怎麼先進的科技設備都無法大規模施行的卓越效果,因此溼地對漁業生產、防止海浪侵蝕、吸收與蓄存二氧化碳等方面皆佔有舉足輕重的分量。觀察這四十年以降政府對彰化濱海區域的重大決策 :

一九七七年行政院核准編定伸港、線西、崙尾、鹿港等區為彰濱工業區用地。 
二○○六年國光石化公司為興建八輕,選定大城鄉海埔地為工業區。
二○一一年國光石化公司大城開發案終止。


彈塗魚與招潮蟹的灘地。

並對照彰化縣環境保護聯盟理事長蔡嘉揚於二○○二年所發表〈台中彰化海岸大杓鷸族群變遷滄桑史兼談風力電廠設置對水鳥可能造成的影響〉一文(註2),文章中記錄冬候鳥大杓鷸數量由八○年代的三千多隻降為二○○一年的九百多隻,作者認為其主因為沿海棲地遭受變動所致。由於鳥類的數量直接連結整個沿海區域的生物數量與環境品質,於是乎大杓鷸以外的其他物種數量同樣驟減。人們向只能以生命作為抗議的物種作出裁示,而側重工業的經濟政策讓物種已以族群的多寡表達了牠們對環境變化的極不適應。由二○一一年國光石化開發案迫於學界、藝界以及民間團體之抗爭壓力而終止開發可得知,島民理解了「自然的毀滅形同生存資源的消逝」,以及「以經濟發展犧牲生態資產已違反資源利用的公平正義」等嚴肅的生態命題,並且蔚然形成為對環境的共識。回顧島民這數十年來積極地蒐羅資料、調查真相、參與抗爭並且喚醒大眾的憂患意識,一路走來所換來的一紙終止決議,雖是遲到卻又尚存著慶幸與唏噓。


遠眺芳苑濕地裡海天邊際的牛車。

覓食與整理羽毛中的環頸鴴偶爾因遠處牛車經過而側頭觀望,牛車上的人們態度平靜而祥和,絲毫不見與自然爭地的暴戾之氣。或許是此時的人類須放棄一切科技文明端賴動物的行動,藉由黃牛的拉駛而回歸於自然。馭牛者會巧妙地設法讓牛隻的步行速度和緩如人類步伐,後方人們的視線得以在紅樹林、泥灘、海岸與天際間逐漸流轉,推移,凝視,對土地的情感便能擁有更多傾吐與守護,這恰好是推廣環境教育與環境倫理的最佳方式。原來,黃牛拉車到潮間帶收牡蠣為芳苑鄉獨步全台的漁村特色,現今彰化縣環境保護聯盟遂以「海牛蚵車」作為推廣重點,轉型為乘載遊客並為其進行生態旅遊和漁業導覽的新賣點;企圖結合大城、芳苑、王功三個舊名為「番仔挖」的地區能形成「牛車產業文化」,如此便能符合低碳、低汙染、高附加價值、環境教育以及深富在地文化等優質經濟的特色,成為彰化沿海永續發展的未來願景。

憑藉鳥類的卓越眼力,環頸鴴勢必能望見數公里外泥灘上的牛車,只是牠不一定會看到,那一車車牛車上搭載的已不只是感染漁鄉風情的人們,而是這片地區能夠繼續存在與繁衍下去的希望—人們的生命經驗將會深植於個體的內在,並使用各種語言傳遞、透過各式媒介傳遞給眾人。「番仔挖」會超越實體經驗,如牛車和海鮮,而另外自行形構為另一些精神層面的意義,如渺如天地一沙鷗、感慨滄海桑田、人與動物如此親密共存、尊重大地萬物……等萬般冥思與遐想。倘若內心深植對環境的感懷,人們便再也無法蠻橫地衝撞與對抗自然了。經驗與超越經驗後的人們會重視濕地,迫使想要從濕地謀得經濟效益的人們只能更加倍維護濕地以招攬人潮。可以想見,國光石化與那些隨意丟棄的破碎紅磚瓦、磁磚、水泥牆塊還有塑膠肥料袋都將不復見,溼地所帶來有形的經濟產出與無形的教育資源將無可限量。

環頸鴴之後還要繼續於接續的飛行航程與世界各地的棲地之間遭受磨練,才能獲取生存的勇氣與智慧,這是牠終其一生的使命。環頸鴴的生存想望不應該是各個物種之間的集體奢望,況且,牠也僅止於想要一片擁有生物多樣性的棲息地而已,人類與牠的需求並不相互悖離。動物對生存有其遠大的嚮往,人們也嚮往天堂,而原來擁有萬物繁盛之處才是淨土。

左上:高蹺鴴 左下:環頸鴴 右:小白鷺

註1:文字內容援引〈臺灣沿海濕地的碳匯生態服務〉一文,刊載於《生態台灣》第三○期,二○一一年一月,作者為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註2:〈台中彰化海岸大杓鷸族群變遷滄桑史兼談風力電廠設置對水鳥可能造成的影響〉出於《台灣濕地》第三十七期,二○○二年十月,時作者為東海大學環境科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

閱讀 5101 次數 最後修改於 週二, 12 十一月 2013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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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某日的午後,數隻環頸鴴在經歷危機四伏又遙遠漫長的遷徙後,疲憊地降在台南芳苑的泥灘地上,休憩、重整,等待著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