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文亮
在一塊土地上,尋找未來的傳奇
台北市是個盆地,盆地的迎風面,截留了許多東北季風帶來的雨量,有些雨水在盆地山崙之間形成野溪、小澗;有些滲入地下,而後慢慢在山崙與平地接觸的地方滲漏而出,形成水潭。
但是,都市化的過程,大部分的野溪、小澗接上排水管,或是將水潭排乾,填上砂石改成建地。如今,大部分的水潭已經消失。
我第二次來到這裡,帶著1904年的「台灣堡圖」,開始比對。
馬鳴潭地型測量圖,紅色圈圈為古詩地範圍。圖片來源:親子天下。
我是個老師,尋找台北盆地的古濕地,在教育上有什麼意義呢?是在證明一種早期的教育理念:「老師怎麼教,比教什麼更重要。」野地的問題,會給學生新的刺激,產生新的學習動力。師生相互溝通,可以帶給學生喜歡野外的學習方式。
我將台灣堡圖以地理資訊系統套疊現今的地圖,到現場來尋找古濕地的遺跡,因為連我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麼,這是給學生「訝異式」的學習。我先告訴學生:「如果能夠維護古濕地,就能夠讓古代動、植物的種類,有機會可以重返。我認為一個健康的都市,不是專屬於人類,而是讓人與動、植物,有個生態的平台,可以共享空間,相互欣賞。」
蛙類與烏山頭水庫
我相信,人類有照顧動、植物的義務。這義務的背後,是我們實際走出去,培養觀察的經驗,了解動、植物,再來營造需要照顧的地方。
在台灣的蛙類科學史上,1896 年日本的學者多田綱輔來台灣採集蛙類,後來才有長腳赤蛙的發現。1902 年,德國的生物學家梭德(Hans Sauter,1871-1943) 來台灣,發現台灣有24 種蛙類。而1934 年日本的動物學者岡田彌一郎(1892-1976),鑑定了台灣的蛙種。
台灣人很早以前就養蛙,大多作為食用,尤其是大型的虎皮蛙。飼養虎皮蛙的水池,稱為「蛙田」。例如1930 年,烏山頭水庫完工,輸水幹路的圳腳下有水滲出,就作飼養虎皮蛙的蛙田。
地質鑽探與花粉化石的佐證
台北盆地早期是個沼澤,蛙類應該很多。後來水排出去,土地漸乾,先民才進來開拓,當然仍然留下一些沼澤,成為先民給與的地名。例如早期台北稱為「大加蚋」,這是凱達格蘭語「沼澤」的意思。
我在景美山下標定,找馬明潭的範圍,先用地質鑽探的方法,取得土壤與岩心,再鑑定年代,並以顯微鏡來看裡面的花粉,作為尋找古沼澤遺跡的證據。我將這些想法告訴學生,學生說:「這是很有趣的事。」
地質鑽探的發現
我們在「台灣堡圖」的水澤位置,慢慢的往下鑽探。細心的將岩石取出、保存,並取出一部分進行化驗。結果發現:
1. 台北古沼澤存在的證據:
在地表下8 公尺,是長期滯水的礦物層。岩心是呈黑色的泥與砂岩。這是早期台北古老沼澤的證據。空氣中的氧氣無法擴散到沼澤下氧化底泥,迄今,岩層仍存長期滯水的還原狀態。用同位素- 碳釐訂年代,約在5000 年前。
岩層中含有赤楊、櫟樹、九芎、野桐、楓香、樹杞等樹木的花粉,可見這些樹木是台灣原生的植物,也證明沼澤的周遭是這些樹木組成的熱帶闊葉林。岩層裡也有些禾本科草本植物的花粉,證明沼澤不是開放的水面,而是有禾本科植物生長其間。禾本科植物是台灣水鹿、梅花鹿等的食物。或許在5000 年前,這裡是平埔族逐鹿的獵場。
2. 古沼澤旱化的變動:
在地表下2.5-8 公尺之間,是青灰色的泥層。其年代在5000-500 年之間,表示台北沼澤水位已漸降,空氣已經能夠擴散進入沼澤的底泥,氧化成青灰色。這層地質中含有大量的蕨類孢子,與慈菇、艾草、菊科等親水性草本植物的花粉。可見古沼澤在乾化的過程,原先長在水深的禾本科植物水域,變成水淺的草澤。
3. 平埔族農耕的證據:
在地表2.5 公尺的土層,已不具沼澤底泥的特性,而是黃棕色的砂礫,與部分的坋質土混合。這是近五百年景美山的開發、樹木的砍伐,使周遭丘陵地的沖刷所形成。不同深度的土壤粗細變化很大,土層中也夾雜一些石礫。可見不同年代,溪流沖刷的力量不同,以致土層的顆粒大小排列深度不同。土層中有樟樹、赤楊等樹木的花粉,證明台北沼澤陸域化的後期,木本植物生長到平地。
土層中留有大量小米與水稻的花粉,證明早期漢人、平埔族已將此改為農耕區,馬明潭大概在這時逐漸消失。
讓土地發揮價值
學生可能不知道,這是台灣歷史上難得的一次機會,在都市淺山丘陵地帶,私人的土地上,做如此的營造與探究。在台灣的任何土地上,不曾有人鑽探地質來幫助這塊土地,使人民了解在地古代的文化史。
我告訴學生:「也許我們正在做件台灣從未做過的事,給人示範土地的深度價值,超越市場經濟短期的波動,超越土地投資所獲的利益,超越蓋起大樓的房地產,超越政府的地價稅收等。藉由土地的精確調查,與詳細的地質、水文鑑定,以所得的資料,將台灣史推向到更早的年代,使一塊土地所代表的文化意義,能夠發揮出來,成為全民可以分享的資訊。當我們調查一塊土地,才是將私有土地的公共效益極大化。」
將課程變成野外探險
在景美山的山腳下觀察這些鑽出的土樣,辛苦卻很興奮。這裡蚊子多,我們穿了長袖、長褲;太陽很大,我們戴了帽子;有蛇出沒,我們穿了長筒鞋;地上的福壽螺很多,我與學生一起撿。2014 年12 月31 日,我請學生的導生宴,不是到餐廳吃山珍海味,而是在寒冷的夜裡,大家坐在景美山下的一處草地上,看著月亮,靜聽拉都希氏赤蛙的鳴叫。
讓都市裡的土地,有個小小的水潭,保留古代的水文、地質與植生,讓殘存於都市裡的生物,有個避難所。讓那古老的野生動物,有個機會重返牠們古老的棲息地。讓都市裡的孩子,在此能夠聽到我們曾聽到的蛙跳水聲。這是我們正在編織的夢。
尋找古濕地,讓水潭的探索成為現今與過去,人類與野生動物的關係,重新得維繫。都市古濕地的重現,是一個大膽的挑戰:保留一塊小水潭,成為一個夢。
讓我們重新訴說一次都市古老的故事:不是打打殺殺,不是強勢的欺凌,不是弱者的悲嘆,不是自然資源的搶奪。
而是古老土地的故事,有著樹木的變遷,有著草本植物的改變,有著土壤的風化,有著水的來去,有著生物的生活史,隱藏其間,這才是台灣的景物之美。
※ 本文摘自《科學築夢大現場(3)蛙做的夢是什麼顏色?古溼地復育記》一書,轉載請洽親子天下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