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正安
佇足田寮洋是倔強的信念使然。
身為一個賞鳥人,總是有追求「稀有」鳥類的渴望。在這個渴望下,賞鳥人互相分享稀有鳥類的資訊,展開一個又一個的追鳥行程。在追鳥的過程中,發現記得的只有那隻稀有的鳥,關於環境一點印象都沒有。滿足的自己的慾望,然後呢?失去了對鳥的尊重、對環境的認識、與鳥偶然相遇的感動。我要拿回那些我所忽略的一切,就這在這樣的倔強下,我泡進了田寮洋,更深入的了解濕地、更深刻的認識了這塊土地。
這一個停留,就是三年。在大學這輕狂的年代,我在這片土地上成長。
田寮洋濕地是雙溪的洪氾平原,是以稻田為主體構成的濕地。以水稻田為主體的濕地有其特殊之處,一般而言濕地隨著植物生長與泥沙的沉積,會漸漸陸化,以至於過去台灣西南部的連綿內海濕地,變成了一個個的市鎮,華江橋下雁鴨自然公園逐漸演替成了河道森林。濕地需要持續發生「干擾」才能維持,就像河口濕地需要氾濫、海岸濕地需要潮汐,將物質帶來帶去,周而復始。水稻田的「干擾」來自於「耕種」,耕種的過程變化劇烈,分別型塑出不同的環境類型,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水稻田不是濕地,水稻茁壯或田放乾的時節,而更像是草原或是茂密的矮森林。然而更重要的是,這樣劇烈的變化是隨著季節,年復一年的進行規律的改變。農夫依季節耕作,讓季節不僅影響生物遷徙、季節同時也控制水稻田棲地的劇變,而這兩者卻能夠巧妙的結合,巧妙到只要看到水稻的高矮,便可以猜到田裡會有什麼鳥類正在棲息。我常會思索,究竟是隨著遷徙季節到來的鳥兒見到所愛的環境而駐足,還是早已預見這季節該有怎樣的環境而前來赴宴呢?
耕
肆虐整個冬天的東北季風終於漸漸地減弱,也是農人開始忙碌的時候了。一台台機具駛進田中,喚醒休息一整季的土地。將土壤整平、控制流進的水量,淺淺的水與光滑的土表,在陽光下閃爍出如同鏡面的光澤。淺水正巧適合腳短的鷸鴴棲息與覓食,在此度冬的鷸鴴便開始大吃特吃起來,為北返儲備最後的能量。在此同時,宜蘭阡陌的稻田也早已插好了秧,候鳥也開始被迫北返,才往北起飛二三十公里就是貢寮田寮洋,成千的高蹺鴴與金斑鴴劃過田寮洋的天空,然而群體中也會有幾隻候鳥會在田寮洋待下,享受最後的臺灣風情,再不急不徐的踏上北返的旅程。
待到氣候回暖,插秧機便開始在田裡運作。農人說南部回暖的早,而北部則較晚,擁有大型插秧機的農友便這樣一路從花東一路往北移動,經過宜蘭最再到貢寮,將一畝畝的田插上翠綠的秧苗。時梅雨鋒面開始滯留台灣,正是農人最謹慎的時候,常得入田「巡田水」,注
接獲消息而前來欣賞的賞鳥人們。
攝影:王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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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別讓連綿的雨淹沒稻苗,也得隨秧苗茁壯給予適當的水位。這時也正是在南方度冬的鳥兒們準備北返的時間,低矮的秧苗與淺薄的水位已經相當誘人,如果又偶遇大雨,就算是志在遠方的鴻鵠,也只淪為落湯鳥,只能在此乖乖的待下!各式各樣的過境鳥類開始在這時間大量出現,充分展現田寮洋候鳥驛站的特性,短短的幾個禮拜便有十幾二十幾種其他時節所看不到的鳥類出現。
賞鳥人也開始一個報一個,一群追逐鳥類的達人便趨之若鶩的前來觀賞,對這這塊土地與農人帶來不小的壓力:與農務車爭道、踐踏田埂搜尋、播音、餵食、任意除草…。不過真的不需要這麼 執著搜尋,這時節來此的鳥不過是過客,北返才是他們的目標,大多停留不超過一個禮拜,有時只需半天便整裝再出發,接獲通報來看還不一定看的到呢!就算遇到留連忘返的鳥,還是會被清明節的鞭炮或農人的揮舞給提醒,不走也不行,一個月內就消失無蹤了。
耘
隨著水稻的生長,田裡已是一片翠綠,當黑腹燕鷗恰好過境時,在微風的吹拂下稻浪陣陣,突然會有在船上欣賞海鳥的錯覺。在翠綠之下依舊是濕潤的土壤,如果趴在田邊透過稻穗看去,就像是縮小的紅樹林綠色隧道,只有當船靠近時,你才會發現底下躲著什麼。在這個時節,找鳥幾乎都要靠運氣,唯有得靠的夠近時,翠綠下的鳥才會現出他的形影。所以只要努力一直在田裡走動,也願意頂著盛夏的太陽尋找,便會在田埂或是稻縫中見到緋秧雞或是彩鷸一閃而過。為了想見到一閃而過的身影,我總會想要穿梭在稻田中,鉅細靡遺的記錄下每隻生活其中的鳥類。但最終,我只是在圳道邊的水泥路上徘徊。
走上田埂,對土地來說太沉重了。田埂並只不是田間的「路」,更是田的「堤防」,讓水能被涵養在田中,讓水稻繼續生長。當人踩在泥土做的堤防上,腳步會使田埂潰堤,堤若毀了,堤內的水稻森林便無法繼續茁壯。同時田埂也並「不只是人」走的路,對居住在水稻森林的底層鳥來說,田埂就是森林的邊緣,是快速道路、是泳池畔做日光浴的小板凳,更是秧雞築巢生蛋的好地方。在這時節這麼特別的田埂上,身為一介外人,怎麼敢輕易地涉足呢?
隨著天氣漸熱,水稻最輝煌的時光悄悄地到來,稻苗茁壯後低調的開花,結出一串串的稻穗。目光專注在田中的鳥類時,回過神來才發現原本的翠綠森林,已是一整片的金黃世界,稻穗沙沙作響,鮮豔的旗幟與飢餓的麻雀在田中對峙,縱使麻雀還是能吃到稻榖,卻絲毫不減金色大的蓬勃的生命力。土地與農人一整年的力量,都在這一刻毫不保留的爆發出來,以最好的姿態迎接收穫,最終成為飯出現在碗中。說到這,肚子也不禁餓起來了呢。
收
當稻穗成熟,田裡便將水放乾,以迎接收割機到來進行收割。機器在田裡收穫稻穀,同時黃頭鷺在收割機後一字排開,新生的大卷尾帥氣的站在在收割機上,一起輕鬆的收穫被驚擾起的飛蟲。這個時宜蘭的稻田,在收割完後隨即灑上田菁並翻土,讓氮能重新回到土地當中。但田寮洋反而將稻頭留在田中,等待稻頭再次萌發新葉,以收穫再生的稻榖。在稻頭生長的過程中有兩群鳥也悄悄的到來,分佔無水與湛水的兩個環境:在放乾的田中,鳩鴿科的鳥類大舉入侵,在低矮的稻頭間穿梭,尋找散落田間的零星稻榖;而在湛水的田中,田埂上則是站滿了以黃頭鷺為先鋒的鷺鷥大隊,尤其是在颱風剛過境淹水的田裡,成千的鷺鷥迫降在這曇花一現的汪洋,如雪花般飛舞、散布。
約一個月後,銷聲匿跡一陣子的麻雀不知從哪得知了再生稻的成熟,捲土重來準備把一個月前因與旗幟對峙而沒吃到的份一次吃個夠。不同於一期稻作收穫前的風聲鶴唳,這次農人只取用自家雞鴨可能會用到的稻量,其他的就放任麻雀盡情享用。少了農人這個敵人,卻出現了全新的敵人!從北國往南遷徙的猛禽們正巧抵達,享用麻雀大餐再繼續旅程。也有些猛禽得了好處便想就這樣待下來度過冬天,但這樣的享食天堂可不是隨便就可以獨佔的,列強在田寮洋上空爆發一場場精彩的空戰,只留下真正的「強者」孤傲的俯視這片土地。
保持湛水的田成為水鳥的棲息之所。左上起順時針分別為鶴鷸、鴛鴦、小環頸鴴、雲雀鷸。攝影:王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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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
東北季風為田寮洋帶來豐沛的水氣,也是進入休耕的時候了。每年由收到休的轉換總是讓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畢竟這個轉換的施作,是決定這漫長的四個月冬季棲地樣貌的關鍵,是候鳥在遷徙時是否停留的依據,乾或濕、茂密或空曠往往取決於農人的一念之間。
在田寮洋較北區塊的水田,因地勢比較低,所以大多在此時選擇翻土並保持湛水,這些田區水有深有淺:深的可以讓小水鴨拖著身軀緩慢的移動,讓腳長的青足鷸慵懶的用上翹的嘴喙摸出田裡的獵物;淺的則可以讓腳短的小環頸鴴匆忙的跑向美食,讓點著尾巴的鶺鴒輕快的驚起鄰近的小蟲。有些湛水的田,則長出許多低矮的雜草,也意外地提供田鷸隱身的空間,偶爾在他們長喙探索獵物時,才會發現那上下擺動的圓頭。
偏南側的水田的施作則是五花八門,常讓人摸不著頭緒。有的直接讓雜草恣意發展,隱密的狀態更勝夏季,一不小心便因靠近而驚起隱蔽其中的鳥類。有的放任再生稻發展,稻苗間距較大,讓人能一眼望穿整塊田,提供較大型鷺鷥與水鴨穿梭躲藏覓食的空間。有一年我甚至見到一片放乾的「再生稻草原」,原
而意外或有目標經營的旱地,也成為樹鷚、黑喉鴝、戴勝的覓食樂園。攝影:王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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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這環境沒什麼鳥,可以輕鬆走過,沒想到卻正中鷚、鵐、雲雀的胃口,這幾類的鳥各物種間不易辨識,一發現危險便往稻株的基部躲去,為了看清他們反而花了我不少時間,原本以為的輕鬆反而成了甜蜜的負擔。
然而田寮洋並不是僅由水稻構成這樣簡單,水稻旁常接鄰著茭白筍田,茭白筍田旁接鄰著芒草叢,芒草叢接著森林,森林與水稻間還有旱作的農田。複雜的地景彼此鑲嵌,在水稻為主體的耕種週期變化下,組合出更多樣的結果。因為有農人在環境裡工作,水稻田才會有季節性的變化,鑲嵌的地景也才因需求而複雜,就這樣年復一年。我花了兩三年追尋田裡的鳥,才發現田裡的鳥是追尋著農人的努力。鳥類的感知與古人智慧的節氣在此交會,發展出一套默契,就這樣在土地上一直共生共存下去。